赵安感觉也不错⊙▽⊙
01 遥远
十月份的最后一天,安迪第二次见到了赵启平。
深秋午后,暮色苍茫,暗红色的云彩飞快地在遥远天幕掠过。
安迪好不容易找到了住院楼,却得知赵医生还在手术,于是只好安安静静地坐到靠窗的座椅上等他。
她打开了笔记本,查邮件,指尖灵巧地敲击在键盘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牛皮色的纸袋被她妥帖地放在一旁,里面装着赵医生向奇点化缘来的一万元钱和几本书。
下午六点钟的时候,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。
赵启平走出来,十分耐心地向家属讲解手术情况。他还穿着深绿色的手术服,背影高大清瘦,干干净净。就像是一棵树。
安迪笑了笑,站起身来。
“嗨,安迪。”
赵启平看见她时眼睛亮了一下,嘴角一勾连脸上的疲惫似乎都跟着淡了去,他笑,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帮魏兄跑腿。”安迪歪头,粲然一笑。
她将纸袋递过去,说:“喏,他走不开,让我捎来的。”
“谢谢,我刚刚还在为这钱操心呢。”
赵医生接过来,十分夸张地低呼一声,竟狠狠亲了这纸袋一口,道:“万恶的金钱呀,我他妈真爱死你了。”
他额上还有亮晶晶的汗,此刻笑起来倒像是个得了逞的孩子,全然没了刚才在病人面前温文尔雅严肃认真的模样。
安迪不禁一愣,“扑哧”就笑出声来。
赵启平倒也不以为意,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,说:“谢谢你们的雪中送炭。我把书先在护士站放一下,我领你去看一看。”
“不必了。”安迪摇头,挑眉一笑露出三分英气,“刚下了手术,看你累得要死,就别再跑这一趟了。我信你。”
“那不行。”
赵启平不依,他也笑起来,“程序还是必须透明的。走吧。”
安迪无奈,快步跟上去。
快到下班的时间点。
医院依旧到处都是人,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起。机械的女声冷冰冰地充斥在空气里,无数条长队排在玻璃的服务窗口。
赵启平一路走在安迪前面,十分绅士又自然地替她挡开了人群。他身上的香味温暖又和煦,极淡的消毒水味几乎融化在夕阳里。
“给魏兄发短信的时候我正在抢救,可能没说清楚。”赵启平一边向前走一边解释说,“打工者的孩子,今年才六岁。像那种野鸡幼儿园都是放学就关门了,他妈妈呢,又刚好加班,于是小孩就自己走回家,结果中途出了车祸,肇事者又逃走了。最惨的是孩子爸爸也是死于车祸,这孩子是个遗腹子。”
安迪听着,微微蹙起眉。
赵启平站定,以目光示意,“喏,就是这里了。1503房,B床。那精瘦精瘦的女人是孩子妈妈,打工赚来的钱也只够母子两个人吃穿住的。”
彼时,那小孩子正乖巧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,漆黑的发丝软软地被汗水浸湿,一双眼睛大而乌黑,像盛着冰雪的黑葡萄。
安迪心下酸涩,忙低了头。她顿了顿,小声说:“那……我可不可以也捐些钱,给孩子当营养费?”
橘红色的余晖透过玻璃窗照进来,映亮了她的短发和低垂的眼睫,赵启平看得心里莫名一软。
他低低地叹了口气,说:“当然可以。不过你自己送进去,你做了好事,值得对方对你说声感谢。”
安迪低头一口气掏出了包里所有的现金,可惜刚替奇点拿出一万,剩下不多。
“你替我转交吧。我不想进去。”她飞快地把钱塞给赵启平,后退两步,“我……个人原因,真的不太习惯这种场景。”
安迪是孤儿。
她自小在福利院长大,见过了太多大张旗鼓的慈善,见过太多强颜欢笑的感恩戴德,她实在不愿成为同样给人压力的捐助者,倒宁愿躲起来,当个匿名的好心人。
赵启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伸手接过钱。
他一句话也没有问。
安迪垂眸的空当,赵医生已经迅速摆出了阳光大哥哥的良好形象,笑着走进病房。
“小家伙,今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啊?”
他低沉的嗓音仿佛安静的湖泊,盛满了温柔,和一些微不可察的痛惜。
小男孩艰难地挪动着姿势,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。
安迪咬了咬唇,只站在门口看。
窗外是天边如血残阳,还有无限铺展的绚烂晚霞,女人干瘦的身体逆着光,佝偻像是一尊木雕。
那女人拿到了钱对着赵医生猛地就跪下去,赵启平慌忙伸手去扶。安迪看得心中蓦地一痛,忽然就记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,极其模糊的记忆里,妈妈冲着善心人感激下跪时的场景。
回忆与现实重叠,荣耀与卑微对称。
灵魂在一瞬间撕裂成两半。
她惶然地抬起眼睛,正对上那女人看过来的目光,她一愣,下意识地后退几步,转身就逃。
她怕,她害怕女人也这样过来跪她。
赵启平一怔,赶紧跟了出去。
“安迪。”
赵启平好不容易在楼梯间找到了安迪,长舒一口气走进去,“你怎么躲这里来了。”
安迪神情警惕地四下一望,才有些赧然地耸了耸肩道:“抱歉。我受不了虚伪,也受不了这么真诚的感谢。太尴尬。”
赵启平却笑起来,摇头道:“你啊你,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个人原因呢,原来是怕人家感谢你。”
“这点捐助并不算什么,不值得这样的感谢。”安迪抬头望着他。
“怎么不值得?我跟她说你还要拿一万块钱去付住院费的时候,那妈妈都感动死了。你和魏兄可是救了孩子的命啊。”赵医生低下头,望进那双漆黑又明亮的瞳孔。
其实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揉一揉她的头发,可惜,他并不能。
于是他只是笑了笑,然后柔声说:“好了。走吧,我们再去住院部付费窗口。”
“你自己去就可以了吧。”
赵启平自嘲地一笑,耸肩道:“我可不敢沾手一分钱。毕竟我的良心太脆弱,一百块钱都足以让我变节。”
安迪何等聪明,即刻明了他的意思。
这慈善资金往来,去向透明向来犹为重要,赵医生经手了款项,一旦有所变故,可就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。
于是她很快点点头。
“那就走吧。”
“一会儿有安排吗?”赵启平低头翻看着单子,漫不经心地问。
安迪没多想,下意识地答:“还没有。”
“那我请你吃个饭吧。”
赵医生笑了一笑,低声道,“算是聊表谢意。”
“吃饭就不必了,举手之劳而已。”安迪干脆地说,“不过,我倒是很高兴能认识到赵医生的另一面。”
“另一面?”赵启平笑了,好以整暇地抬头看她。
安迪眯了眯眼睛,笑道:“没错,很威严,很有魅力。不过我似乎每次见到你都能发现一个不同的赵医生,这很有趣。”
她这样说着,心里越发觉得这赵启平倒真是个挺神奇的人,生活中明明无法无天又险又真,工作时秉持的方法论却也能四平八稳严谨通达。
让人羡慕。
“加上打牌那次,我们才只见过两次。”赵启平提醒她。
安迪笑了,“这倒也是。”
“所以,”赵启平挑眉,问她,“真的不想跟我去吃饭?”
安迪没忍住笑出声来,瞪他一眼,“以后有的是机会,等魏渭回来我们还可以再去打牌。”她顿了顿,“而且这次可以打通宵。”
赵启平笑了笑,大方地点头,“好啊。”
安迪停顿片刻,有些犹疑地沉吟道:“所以,你和小曲……”
“分手了。”赵启平头也不抬地继续检查单据,平静道。
“……不再考虑?”
赵启平倒是干脆,说:“不会再考虑。”
不爱了就是不爱了。
当时的心动是真,此刻的平静也是真。
“你看得出来,我和小曲并不合适。”
赵启平终于整理好了所有单子,一齐递给安迪,“我不想她为了迎合我一再改变或者委屈求全,但也没办法勉强自己去适应她。总之,我希望她过的好,我没做到的我没给过的,我希望她最终都得到。但是,却都不会是在我这里了。你明白吗?”
安迪接过来,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。
队伍依旧很长,人群表情麻木。
“赵医生,你的化缘名单上再加我一个吧。” 安迪提议。
“你们俩有一个就够了,自己回家商量怎么轮流排班。”赵启平好笑地低头看她,“你钱再多也架不住要钱的口子多啊。还不如这样,你帮我介绍几个有钱的富贵病人让我发展施主。广种薄收,看哪个养得肥了就稍微放一刀血。降脂降糖,有益健康。”
安迪听得目瞪口呆。
她长叹一口气,不客气地说道:“我算是认清你的真面目了,要是哪天我有个三长两短,绝不敢让你对我动刀子。”
赵医生得意洋洋地笑。
“啊,还有……”安迪挥了挥手,抬头难以置信地瞪他,“还有你的书……My God,那几本日文原版漫画,那么……那么的……黄暴。”
对,黄暴。
她终于在自己可怜的中文词汇储备里,想到了一个相对合适的形容词。
赵医生倒是十分惊喜地转过身,瞪大了眼睛,“你都买到了?”
“嗯。” 安迪点头。
“哇哦。”赵启平差点忘我地欢呼起来,他激动起来像个还顽劣的少年。
安迪算是体会到曲筱绡口中说的感染力是怎么回事了。赵启平笑起来真是格外有感染力,像太阳像大风,把世界都照得通明透亮,云是云树是树的。
迷人。
“我今天正好需要。”赵医生迫不及待地对她说,“你是不知道,那小孩上手术台前的眼神,那么乖,痛成那样还对他妈忏悔他不该闯祸,他妈妈也哭得撕心裂肺的。”他顿了顿,无奈一笑,“所以,我现在急需精神腐蚀。各种腐,必须的。”
“好好好,书都在之前的袋子里了,”她眨了眨眼睛,“另外,魏兄还给你放了两盒巧克力。”
“谢谢。”赵启平难得掺了点正经意味。
安迪歪了歪头,“不客气。”
她转过身,脸上还挂着未褪去的笑意。
赵启平始终陪她站着,大概还是太累了,难得有些沉默,只是眼睛依旧很亮,像是两个被风雪悄悄吹亮的清晨。
“你还是回去休息会儿吧,”安迪再次开口,她摇了摇头,“都累成这样了,还怎么开车。”
“没事。”赵启平笑了笑,“早就习惯了。”
“那也不行。”
安迪认真起来,“你昨晚就在抢救的话,该有多久没休息了?小心疲劳驾驶。”
赵启平挠了挠头发,没说话。
“很快就会到我们了。”安迪笑了笑,“不如,你现在去换衣服,我倒是可以送你回去。反正顺路。”
安迪的邀请真心诚意又合情合理。
赵启平也不矫情,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赵启平转身走开,安迪越过无数人头和肩膀看过去,那个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进这汹涌的人潮。
每一天,总有无数人来到这个城市,也有无数人匆忙地离开。于是,你与无数人相遇,又与无数人分离。
天南海北的人群如同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流般交错汇聚,从世界的两极而来,跨过万水千山也来相遇。炽热与极寒,相斥又相吸。
当你回顾一生才能发觉的命运巨变,总在这不经意间悄然发生,只是当时站在时间荒流的正中央,风起云涌浪打星垂。那一日的晚风照旧不疾不徐,沉闷而平凡,你还以为只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。
天色渐暗,风平云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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试水。
谢谢阅读。